2015年初春,我赴和田地区墨玉县阔依其乡人民政府工作。当初坐大巴车赶往岗位的场景,至今历历在目。
车子碾过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砂砾路,沙子噼啪击打车窗的声音,如同我那时忐忑的心跳。彼时的墨玉,在我眼中是纪录片里被沙丘吞噬的土坯房,是老人口中“风卷屋瓦、沙埋阡陌”的荒原。10年后的今天,当我站在喀瓦克乡其那村的葡萄园里,看玛瑙般的葡萄压弯枝头,听老乡笑谈“沙丘变金丘”,才明白脚下的土地,早已在各族儿女的汗水中舒展成一幅锦绣画卷。
那时,春天的风裹着沙子钻进衣领,睫毛上都凝着细尘。老人们指着村口东倒西歪的红柳说:“以前沙丘比土房还高,羊群走丢在沙海里,找到时只剩下骨头。”2016年植树节,我随队伍去阔依其乡防沙点植树,只见铁锹挖开的沙坑瞬间被细沙回填,刚栽下的梭梭苗在狂风中如断线风筝般摇摆。
转机出现在2019年盛夏。中国科学院治沙专家带来了“草方格固沙+滴灌造林”方案。村民们顶着40摄氏度高温,用芦苇在沙丘上扎出棋盘般的草方格,再将红柳苗栽进网格中央。次年春分,奇迹在方格里显现——梭梭的嫩芽如翡翠簪子插在沙坡,根系像章鱼触手深深扎进两米土层。
锁住风沙,生机的闸门立刻被打开。2015年我去阔依其乡赛克孜帕其村,越野车在砂砾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,尘土卷着沙砾扑打着玻璃,颠得浑身酸疼。老乡们说,年轻时赶马车进和田市,天不亮出发也要走大半天才望见城边的白杨树;遇上沙尘暴,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凭感觉往前挪。当年底,“四好农村路”陆续动工,挖掘机的轰鸣打破村庄的宁静,全村老少涌到路边。来年盛夏,昆仑山雪水裹挟泥沙冲下,刚筑好的路基被豁开大口子,泥浆翻涌成浪。村民们扛铁锹跟着施工队填石料,泥浆漫过脚踝也没人后退……如今的赛克孜帕其村,柏油路如黑绸带绕村蜿蜒,太阳能路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,光带一直铺到田埂。
环境改善,也激活了沉睡的资源。2020年,喀瓦克乡其那村改良葡萄品种时,我去探望在这里参加驻村工作的好友。工作队干部蹲在葡萄架下指着瘦小的老品种给我算账:“颗粒小甜度低,卖不上价。换成香妃、蓝宝石这些新品种,挂果率能提三成,每公斤多卖两块多,一亩地至少多挣300块。”村民们围着林业专家学技术:有人蹲地上记修剪要点,有人举手机拍套袋示范,连平时寡言的村民也拿着剪刀练习疏果。大伙把每串葡萄当宝贝,从搭架角度、修剪轻重到套袋松紧、施肥配比,样样较真。4年后的清晨,我站在同一片葡萄园,串串葡萄像紫水晶、绿玛瑙挂满枝头:“香妃葡萄”飘着玫瑰香,“无核白”晶莹似玉,“蓝宝石”透出幽光。如今的其那村,加工厂机器轰鸣,葡萄干、葡萄酒发往全国;葡萄长廊下游人穿梭,采摘园里笑声不断。这串串葡萄,成了乡亲们真正的“甜蜜致富果”。
最动人的诗篇,写在雅瓦乡的拉里昆国家湿地公园。过去尽是盐碱地,风过白茫茫一片,何曾想能留住候鸟。2020年,这里创建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,周边有兽类25种、鸟类96种、爬行类19种、鱼类6种。如今,每年11月观鸟节,各地游客聚在观鸟台,看万鸟腾空而起,翅声如潮,快门与惊叹声此起彼伏。
在墨玉工作生活的日子越久,越能感受岁月静好。春日普恰克其镇桑林如黛,老匠人坐于虬曲桑树下,木槌起落间,青灰桑皮渐化棉絮纸浆。竹帘探入浆池轻荡,提起时已托着薄如蝉翼的湿纸,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脸上,光影摇曳,恍若给老手艺镀上金边。如今县里建起“非遗工坊”,设计师将桑皮纸创意制成灯罩、笔记本。直播镜头前,电商达人捻着纸角道:“你看这纸纹,多像塔里木河的水纹。”古老纸韵顺着网线,漾开新生涟漪。
十年光阴,见证黄沙止步,翠色延绵。墨玉,从荒芜中挣扎而出,终成草方格中倔强的新芽、湿地晴空灵动的飞羽、葡萄藤下欢愉的笑语、桑皮纸上流淌的水纹——一个万物共荣的美丽家园,就此扎根繁盛,铺展远方。(石占江)